2024/08/14

一下午的破裂聲,填滿空曠地。
空曠嗎?對其他人而言或許不精準。畢竟路邊停了許多輛怪手和警車,臨時搭建的白色醫護棚戒備,記者們的大砲都指向同一個方向——在傾斜的建築物之下,滿是的鋼筋、水泥、碎玻璃。漫天粉塵。已看不清原本的酒紅色。
但,我仍覺得安靜得空曠。或許看不太清楚,在一片喧囂粉塵後方,靜靜佇立著深邃的大山。隔條街是太平洋。今天天氣那麼好,海面會閃爍著光。

兩週前,地震那天,所有人忽然都在談論這棟大樓。嘰嘰喳喳在鍵盤上討論著有沒有人還困在裏面、有沒有救出貓咪、「天佑台灣」、「希望一切安好」。

劉和我的辦公室被貼上紅單。「建築物主結構受損、有安全顧慮或地基已不穩。」主管在群組貼上複製的訊息,並說,這幾天大家還是先去辦公室上班,畢竟電腦那些設備還沒搬走;我已經跟公所確認,只要是工作人員、戴著安全帽,還是可以進出危樓。
我們的辦公室租在一個十層樓的老飯店裡面,在不起眼的邊角二樓、閒置的畸零處。地震後只有我們幾個同事會進出,原本飯店的員工都不在。我跟劉會趁著午休、開啟手機內建手電筒,偷偷於飯店的各層樓遊走。

那是十分詭譎的場景和時空。

兒童遊戲室的桌上擺著硬紙板作的慶生帽、廉價的印刷卡片、櫻桃鮮奶油蛋糕。插著傳統的台式白綠粉數字蠟燭,像是被燒過又吹熄的,芯蕊焦黑。黏在盤緣的果糖招引蟻類聚集,佈滿黑點。板凳特別迷你,專門給小朋友坐的那種。有些站好、有些半倒,像倉促地要逃離什麼——凌亂、不自然——似乎把時間凍結在四月三號,上午七點五十八分。
中央大廚房佔了兩層樓,一樓西餐、二樓中餐。許多銀色巨大鐵鍋和備料盆傾倒。裏頭從一開始的悶味迴繞,到幾週後無人處理的食材早已孵蠅生蟲、發腥散臭。聞起來就像是把整顆頭硬生生塞進廚餘桶,柏油馬路邊會放的寶藍色大塑膠桶。
然後,因無人管理,飯店逐漸招引小偷。主管告知我們進出需要結伴同行,確保安全。他們偷走飯店內能見的物品:小從充電線、電話機、陶瓷馬桶蓋、液晶電視螢幕、牛皮製的單人老沙發 ⋯⋯,最後連電梯內部的電纜都可以被偷走。記得剛震後電梯就已經故障了(員工和客用電梯都各剩一台能搭),因搬東西搭了幾次,那時在裡頭就會有莫名晃動,塑膠面板也爆開。
被偷電纜後,完全宣告故障。所在位置顯示不了、樓層按鍵會亂跳;全然斷電,漆黑無光。

而我,也暗中在那裡順手摸走了些什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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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棟傾斜的酒紅色大樓被夷平的午後,我跟劉慢慢散步,勾著小指頭,不帶目的地走。最後,晃到她在這裡最喜歡的咖啡廳。木製大門旁站著生鏽的高凳,上頭的陶器裡插著數隻單純的鮮花。
我點了鮮奶油冰滴咖啡,新出的品項、她從前應該沒喝過。劉依舊只點單品熱手沖,哥倫比亞蜜處理藝伎。
很久沒來了。附近的民宅硬生生空了幾間,地上舖著斬新的柏油。居民已見怪不怪。隨處可見的坑洞、三角錐、黃色封鎖線圍住的大樓,稀疏平常得像路邊野草,不會再特別看一眼,直接經過。

我想起她曾說,比起透過鏡頭,她喜歡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。

今天天氣很好,乾淨。我想她會喜歡。前方中央山脈清晰,山稜上裸露著一塊一塊光禿的黃土。在地震後很常見。有些人看了會哀愁,說,山受傷了。
山受傷了?一些在地人聽聞此說法,訕笑不已。
地震是自然現象。有地震發生,山脈才會起得更高、更壯闊。人哦,好像總喜歡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主人,如此傲恃,然後喜歡隨隨便便開著怪手和挖土機去鑿山。
這才叫山受傷了。

劉在馬路邊抽菸等我。我拿著剛在咖啡廳買的濾掛、偷來的生日印刷卡片、家裡貓咪的幾根橘毛、以及種在院子的孔雀木落葉,仔細地全裝進信封、投進郵筒。一陣淡淡的風無聲吹過,髮梢輕輕搔著我的頸脖。
她離開的那天,正好是地震發生前一個月。
我記得,天上乾淨得跟今天差不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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