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/09/23
老家的田裡有種芭蕉。自從阿公過世後就沒人在顧,放任其自由生長。
大伯們假日會回來當農夫,忙栽種著新作物,水果玉米、紫心番薯。他們在很久以前就搬走,如今開著割草機不為求溫飽,只當興趣。父親是唯一沒有離開小鎮的兒子,跟著和阿公阿婆待在這裡一輩子。在我小時候,他會握著佈滿鏽斑的小鐮刀,割下路邊自己冒出來的龍眼樹果實、或者是無人看顧的芭蕉給我吃。我常偷臭著一張臉(如果明目張膽地臭會被罵),蜷縮在酒紅塑膠椅上,滿手黏答答地剝來吃。我記得其實不難吃,甚至比那些冰在明亮乾淨的超市冷藏櫃水果還甜。
但我常偷偷皺著一張苦瓜臉想著為什麼,為什麼我們家的水果就這麼醜?肥肥短短、土灰殘留,外皮裹著一層薄薄的黏液。小學流行帶偷帶零食去班上分享,那時央求父親買那些五彩繽紛、漂亮的水果糖。他說幹嘛額外買會蛀牙的糖,要帶就家裡的水果去就好,「情好食吶。」他說。即使如此,小時候的我還是不想拿去學校。
因為很醜。
如今在外租房,在地超市只賣香蕉,沒有芭蕉。今天我挑樹皮色的陶碗盛裝,那是我現在數一數二喜歡的陶藝家作品。我剝開它長出斑斑黑點的外皮,不會一次全褪到底、停在中間。奶白的果肉露出半截,一刀一刀慢慢劃,小小的圓餅落入碗裡。偶爾參著幾根細長白絲,微澀微苦,我不太愛吃。
我知道父親看了一定不理解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地切香蕉,但也不會說什麼。我以前也對他直接剝開然後就魯莽往嘴裡送十分不順眼。齒間摩擦、大聲咀嚼,好像吃東西不發出聲音會要他的命。
「可以小聲一點嗎?」,腦海浮現那個乾扁的音調,我認得那聲音是自己。殘忍。不小心脫口而出就馬上後悔。以前偶爾忍不住。那時我真的很想改變他,叫他不要再用我小學午餐的不鏽鋼盤來裝蘋果,不要拿死亡芭比粉的股東紀念品餐具;不要吃東西吃那麼那麼快那麼大聲,沒有人催也沒有人跟你搶;已經吃飽免費的茶就不用硬要喝完,一滴不剩。
但絕大多數我都沒有說出口。只眼巴巴盯著,心裡頭難受。
我將點心叉戳進奶白的切片。不插到底,以免刮傷陶器。嚼著留在碗內的蕉絲,忽然想起,老家的芭蕉絲幾乎不太有苦味。
好像很久沒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