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/07/28

  妳提著大包小包,站在積滿灰塵的農舍大門前。周遭蟬鳴大作。
  忘了帶鑰匙。
  惱怒地踢著腳邊的石子,此舉把一群圍聚在水溝邊、正猛盯著妳瞧的流浪貓們全都嚇跑了──但還是在更遠處偷偷觀察著妳。妳能理解牠們的好奇心,畢竟應該很久沒見到這棟房子有人出入了吧。妳望著牠們一雙雙睜得渾圓的眼睛:祖母綠、淡茶褐、檸檬黃……甚至還有隻白貓帶著異色的瞳孔,一隻藍一隻黃,如此少見又獨特。牠竟然還在外頭流浪,而不是躺在舒適的冷氣房中、慵懶躺在毛毯上打盹;牠應該值得過更好的生活,值得遇見那懂得欣賞、珍惜牠的人……此時,在妳心中深處似乎被狠狠、大力地抽鞭了一下。
  而妳又馬上駁斥自己的想法──或許看似舒適而完好,但為什麼會直接認為貓最好的歸處是在人類的冷氣房裡?為何不是在田野間自由來去、過著悠遊快活的日子,才是牠真正的快樂?
  「不只是貓,而妳何嘗也不是?」妳輕輕地對空氣喃喃。
  是啊,牠們是多麼清澈、單純且無害的生命。對於新來的事物總感到十分好奇,卻又不敢大膽向前邁進。

  妳嘆了口氣。

  其實在做決定之前,並沒有事先和家裡頭的任何人商量過,甚至連對周遭的同儕也沒有透露出任何暗示。
  妳還清楚的記得最後一次去上課的那天。妳照常搭著校車來到了距離市區較偏遠的校區,那是個被群山包圍的地方,和妳那距離百里的家鄉有幾分相像。明明對這裡如此熟悉,但今天對一切格外留心:碎石子路上陳屍著被烤乾的蚯蚓、樓頂停佇的一隻孤鳥有雙銳利眼睛、遠方山裏不會有一模一樣的綠。且在群綠中偷偷露出一抹橘色,不知名廟宇的屋頂。似乎還能聽見遠方傳來一聲聲堅定的鐘響,安靜而有力。
  那天上電影與劇場,老師導讀了塔克夫斯基的《鄉愁》。其實並沒有完全看懂,裏頭有許多長達好幾分鐘的無對話和長鏡頭,讓這些即使本是讀藝術相關學系的人們,幾乎全都沉沉睡進骨子裡了。頭頂上的電風扇吃力地轉著,啪搭、啪搭、啪搭──妳的腦袋也是。絞盡腦汁地思考,並專注望著裡頭的義大利老人作家,他在自焚前向眾人大喊的那些:

  「我們要去聆聽看似無用的聲音。現在大家腦中滿是汙水管道、學校秩序、福利保險……」
  「去聆聽蟲鳴聲吧!我們必須用偉大的夢想,去充實現代人的眼和耳。」
  「即使沒辦法完美達成也沒關係,必須要有人去點燃這個希望!」

  「這是什麼世界啊,要瘋子告訴你們這些!」老師跟著電影裡的老人一同大聲疾呼,這把一部分的人嚇醒了。他大力地捶著黑板、搔著沒有頭髮的光禿後腦勺,帶著些許憤怒來回踱著腳。「連你們這些學藝術的人都覺得事不關己,那台灣到底還有誰會關心?誰來重視這塊土地下珍貴的養分?」他向全班憤慨大吼。看似有點歇斯底里,但妳確實能望見他眼底的焦急和無奈是多麼迫切,而這份感受妳是又如何地似曾相識。儘管妳和他相差了快三十歲。


  「老師,我、我…我想要回家……」下課後的喧鬧聲已遠去,只留下妳和他、還有幾道暗紅的夕陽光影灑在教室。妳低著頭,聲音細弱到似乎都和周遭的灰塵無別。
  「好,去吧。放心去!」他帶著歷盡滄桑的嗓音,沒有一絲猶豫、也無多餘的問候。他的眼角拉出長長一條魚尾巴似的皺紋,充斥著滿溢的溫柔與善意。那是藝術家才有的耀眼。
  妳的視線逐漸模糊,臉上的光影融著淚珠──那是如此通紅,心中慢慢透出明亮和清晰。最後他也沒有額外提些什麼。只輕輕提醒句:「如果想躺在田裡,要記得小心紅火蟻。」

  「看看大自然,你會明白生命很簡單。必須回到我們的來處、回到我們走錯方向的那一步;我們必須不再弄髒河流,回到那生命的源頭。」
  「大自然是我們永遠的母親,她絕不會遺棄妳。」

  厚重雲層迅速趕跑了午後的刺陽,天色似乎在一瞬間就變了調。雨點細細紛落,頃刻間便集成一粒粒大水珠猛烈地傾倒在土地上。但妳卻決定將手機和沉重行李留在門前,毅然決然奔向那塊番薯田。四周只有潮濕泥土的氣味和雨水轟炸的擊落聲。
  妳佇立於傾盆,心中感到完整。
  然而,妳注意到腳邊有一株株不知名的花朵,紛紛被雨水打得彎了腰。但妳仍彷彿嗅到了它獨有的淡淡香氣;雖然並不特別明顯,似乎就和空氣雨水泥土通通自然得融合在一起;但卻妳發現了、妳注意它到了!這似乎如同隱形的指引、也賦予妳安心──在生命中,有些道路並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幸運可以親身去體會、去感受。妳閉上眼睛,耳邊似乎迴響起老師的嗓音,歷盡滄桑、卻不失明朗:
  「也許可能這一輩子都無法大富大貴;但在這條路上,妳所獲得那些藝術精神的經歷和感悟,就是此生最棒、再值得不過的寶藏了。」
  妳滿足地開懷大笑,和大雨一起。
  仰躺在土地上,全心地享受著母親的滋潤。盡情地張開手腳、以大字形,無拘無束。遠方好像有個白點朝妳緩緩走來,妳溫柔地將它想像成希望和光明。

  雨後,濕潤的空氣迴散於整個村落。無所不在、而蟬聲亦是。住在這兒已超過三十年的那老人緩緩走出門、沐浴在雨後的陽光中,灰白且稀疏的頭髮映著光與影。他望向不遠處的山林和田地,接著瞇著眼,盯著第二道田埂旁的番薯田。似乎有個人在上頭躺著,還有隻白貓窩成一圈、依偎在她身旁。
  彷彿兩個生命合而為一。
  「那人似乎有些眼熟。」他默默地想,好像每年夏天都會回來上坪走走的陳家孫女。她感覺相當年輕,頂多二十出頭。
  土地帶著黯黯棕棕的顏色,泥土上積水並未完全退去;蟬鳴夾雜著不遠的上坪溪正沖刷著大石之聲。年邁的他因重聽而聽不見那女孩究竟在喃喃些什麼,她好像只是在獨自和白貓說話。
  但其實聽不清也無所謂,他仍感受得到她的雀躍。那是真正打從心底的快樂才能散發的迷人氣息,他也同樣綻放著燦爛的笑意。只不過,她還如此年輕、那麼有希望,即使他看不清楚,但仍覺得她的眼眸似乎會閃閃發光。
  皎皎如星。
  「回來就好、回來就好。」他那張佈滿歲月痕跡的臉龐,嘴角微微的上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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